南宋佚名《海棠蛺蝶圖》

明代戴進(jìn)《春耕圖》（局部）

中國人對一年四季的明辨，大約于西周后期逐漸清晰,，而在夏商時期,，則只有春與秋的區(qū)分,。陳夢家《殷墟卜辭綜述》分析，甲骨文里只有春,、秋兩字,，以及早期先民對歲時季節(jié)感受與農(nóng)業(yè)生產(chǎn)緊密相連的描述，似可確證,。

先民們最先分辨春,、秋兩季，無疑與春生,、秋熟的自然現(xiàn)象密切相關(guān),。當(dāng)時先民根據(jù)農(nóng)業(yè)植物生長的特征，將一年分為“禾季”“麥季”兩段,，前者是播種的季節(jié),，大體包括冬春時光；后者是收獲的季節(jié),，大致涵蓋夏秋時段,。

在大自然一年四季的演化里,，春生,、夏長、秋收,、冬藏,，其中不僅跳動著生命有序變化的節(jié)律，還蘊含著彼此相連的邏輯聯(lián)系,。這一時序演進(jìn)的鏈條,，如果要尋找因果關(guān)系，起首的春天便是“因”,，其他皆是環(huán)環(huán)相扣而衍生出來的“果”,。古諺說“一年之計在于春”，根脈或許在此,。

陸機(jī)《文賦》云：“遵四時以嘆逝,，瞻萬物而思紛。”在中國文人眼里,，春天除了是萬物萌發(fā),、生機(jī)勃勃的美好季節(jié)，還是觀照人的生存體驗的多面鏡,，映射著五光十色的生命情態(tài)和思想哲理,。

在乙巳農(nóng)歷新春來臨之際,，且讓我們從這萬千氣象中截取幾個畫面，以領(lǐng)略中國人豐富細(xì)膩的心靈世界,，窺探中華文化豐厚與廣闊的意蘊,。

迎 春

一元復(fù)始，萬象更新,。春天是一年的發(fā)端,，在融融春意中，大地從嚴(yán)冬的沉睡中醒來,。百卉萌動,，萬物復(fù)蘇，一派草長鶯飛,、生機(jī)盎然的景象,。

歷代文人墨客吟詠春天的詩歌車載斗量，耳熟能詳者,，莫過于宋代政治家,、文學(xué)家王安石的《元日》：

   爆竹聲中一歲除，

   春風(fēng)送暖入屠蘇,。

   千門萬戶曈曈日,，

   總把新桃換舊符。

“元日”即大年初一,，是中國人迎春的首要節(jié)日,，也是我國重要的傳統(tǒng)佳節(jié)。詩人以質(zhì)樸的語言,，點出人們辭舊迎新的典型意象——爆竹,、屠蘇酒、春風(fēng)暖陽,、門神,、春聯(lián)，宛如一幅色彩亮麗的民俗畫卷,，將喜慶祥和歡度春節(jié)的熱鬧場景,，連帶醉人的酒香和噼里啪啦的鞭炮聲呈現(xiàn)出來，也讓人們的各路感官都亢奮起來,。

元代葉颙的《己酉新正》也是歌吟春節(jié)的詩篇：“天地風(fēng)霜盡,，乾坤氣象和。歷添新歲月,，春滿舊山河,。梅柳芳容徲，松篁老態(tài)多。屠蘇成醉飲,，歡笑白云窩,。”嚴(yán)冬風(fēng)霜消退，春天悄然而至,，怎能不讓人開懷暢飲,，笑語歡歌。

傳統(tǒng)春節(jié)仿佛連臺大戲,，節(jié)前的“忙年”是排練和暖場鑼鼓,，除夕是隆重的揭幕亮相，正月初一步入扣人心弦的高潮,，經(jīng)過跌宕起伏的移步換場,，直至正月十五元宵節(jié)，才奏響讓人依依不舍的尾聲,。

辛棄疾的名篇《青玉案·元夕》,，描繪出宋代元宵節(jié)的盛況：“東風(fēng)夜放花千樹，更吹落,，星如雨,。寶馬雕車香滿路。鳳簫聲動,，玉壺光轉(zhuǎn),，一夜魚龍舞。”元宵節(jié)的燈火煙花,、車水馬龍,、社火百戲等，是那樣絢麗多彩,、歡騰喜慶,，承載著人們對生活團(tuán)圓,、幸福美滿的祈盼,。

在先賢筆下，不僅有對新春節(jié)慶和民眾歡樂的典儀等濃墨重彩的描繪,，還像蟋蟀張開觸須一樣,，著力搜尋捕捉時令轉(zhuǎn)換中悄然而至的春的訊息，并細(xì)心體察,，精心刻畫,。這就是說，古人的迎春華章,，不僅描繪人們怎么“迎”,，還著力捕捉大自然的春天怎么“來”。

“冬天來了，春天還會遠(yuǎn)嗎,？”這是19世紀(jì)英國詩人雪萊名揚世界的佳句,。可他哪會知道,，早在一千多年前,，唐代大詩人李白已有“聞道春還未相識，走傍寒梅訪消息”（《早春寄王漢陽》）,、“寒雪梅中盡,，春風(fēng)柳上歸”（《宮中行樂詞·其七》）等名句。至于白居易的“亂花漸欲迷人眼,，淺草才能沒馬蹄”（《錢塘湖春行》）,、宋代張栻的“律回歲晚冰霜少，春到人間草木知”（《立春偶成》）,、葉紹翁的“春色滿園關(guān)不住,，一枝紅杏出墻來”（《游園不值》）等，均是吟詠春天的妙語佳句,。中國人的靈心慧眼,，中國先賢對自然節(jié)氣的敏感，足以讓雪萊等頷首低眉,。

唐代韓愈以寫文章名世,，蘇軾稱贊他“文起八代之衰”，可他吟誦早春的詩篇《春雪》,，也是別出心裁：

    新年都未有芳華,，

    二月初驚見草芽。

    白雪卻嫌春色晚,，

    故穿庭樹作飛花,。

本是寫春天遲到，仲春二月芳華無蹤,，只見草芽,，且白雪飄落。若照直寫來,，必平淡無奇,，詩味全無。詩人高明之處,，在于化平常為新奇,，化遺憾為希望，賦予白雪與人相似的感受,。因為嫌春色來得太晚,，雪片穿越庭樹變成紛飛花朵,，裝扮寂寞的大地。如此以浪漫的想象營構(gòu)一片生機(jī)與奇趣,，給人以豐富美感的同時,，倍增其文學(xué)風(fēng)韻。韓愈另一首寫春的詩《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》：“天街小雨潤如酥,，草色遙看近卻無,。最是一年春好處，絕勝煙柳滿皇都”,，也是自出機(jī)杼,，風(fēng)韻動人。

說到別出心裁,，不得不隆重請出賀知章的《詠柳》：

    碧玉妝成一樹高,，

    萬條垂下綠絲絳。

    不知細(xì)葉誰裁出,，

    二月春風(fēng)似剪刀,。

一切花草樹木的生長，無不得益于春風(fēng)春雨的滋養(yǎng),。這讓詩人想到纖細(xì)柳葉如同被巧手剪裁而出,，從而有了“二月春風(fēng)似剪刀”這一極新穎奇警又生動貼切的比喻。大自然化育萬物的神奇?zhèn)チσ约霸娙藢Υ禾烀钤烊f物的驚贊,，通過這個讓人拍案叫絕的比喻形象又鮮活地展現(xiàn)出來,。

一般而言，設(shè)喻和造語過于新奇,，易流于牽強(qiáng),、做作，但《詠柳》通過“誰裁出”的設(shè)問和“似剪刀”的巧答,，不僅避免此弊,，還化弊為利，營構(gòu)出一派春風(fēng)吹拂,、垂柳搖曳的生機(jī),。由“裁”到“剪”，由“細(xì)葉”到“春風(fēng)”,，詩人的思路曲折而清晰,，聯(lián)想奇妙而妥帖,，新巧的比喻中飽蘊豐富的內(nèi)涵和雋永的詩趣,。

賀知章這一賦物入妙、語工意佳的比喻,，如同天外隕石落入中國詩歌的歷史長河,，激起飛濺浪花和圈圈漣漪。從宋之問的“今年春色早，應(yīng)為剪刀催”,，到杜甫的“焉得并州快剪刀,，剪取吳淞半江水”，再到李賀的“欲剪湘中一尺天,，吳娥莫道吳刀澀”,，還有崔道融的“欲剪宜春字，春寒入剪刀”等,，凡此種種,，雖然花樣翻新，各有勝境,，卻不難聽出賀氏巧喻的繞梁余音,。

尋 春

尋春，從字面意思看,，自然是對春天的尋覓和探訪,。作為發(fā)源于農(nóng)耕祭祀的一項民間迎春習(xí)俗，尋春也叫踏青,、踏春,、游春、賞春等,，是人們領(lǐng)略和欣賞春日景象的時令性活動,。古往今來，有關(guān)尋春和游春的詩文數(shù)不勝數(shù),。

在中國文化里,，尤其是宋明理學(xué)里，“尋春”還有另一層含義,，意味著一種心靈的修養(yǎng),，表達(dá)出一種對世界的領(lǐng)悟和對生命的覺悟。

南宋理學(xué)家朱熹有一首《出山道中口占》：

    川原紅綠一時新,，

    暮雨朝晴更可人,。

    書冊埋頭無了日，

    不如拋卻去尋春,。

朱熹甚為佩服的陸九淵聞聽此詩,，頓時面露喜色說：“元晦至此，有覺矣,，是可喜也,。”（《陸九淵集》卷三十六）陸九淵如此稱贊，當(dāng)然不是說“讀書事小,，尋春事大”,，而是肯定了朱熹在尋求事物生命的意義上有了新的認(rèn)識,。朱詩中的“尋春”，實際上就是尋萬物“生”之理,。

《周易》乾卦所言“元亨利貞”,，也可以對應(yīng)“春夏秋冬”。元,，起始和發(fā)端,；亨，成長和壯大,；利,，創(chuàng)獲和收成；貞,，趨正和靜藏,。這一法天而行的運行軌跡，正如春夏秋冬循環(huán)不已,，生生不息,。因之，在宋儒看來,，“春”亦是“生”,，“尋春”也是“尋生”“尋道”的另一種表現(xiàn)形式。

請看朱熹的《春日》：

    勝日尋芳泗水濱,，

    無邊光景一時新,。

    等閑識得東風(fēng)面，

    萬紫千紅總是春,。

表面看,，此詩寫游春觀感，且寫得春光滿眼,，如臨其境,。但細(xì)究尋芳地點，“泗水濱”（今山東泗水縣）早被金人侵占,，朱熹未曾北上,，不可能在泗水濱踏青游賞。原來,，歷史上孔子曾在洙,、泗之間講學(xué)授徒，這里的“泗水”暗指孔門,。所謂“尋芳”乃尋求圣人之道,，“無邊光景”“萬紫千紅”皆言儒學(xué)的淵博精深和豐富多彩，“東風(fēng)”暗喻催發(fā)生機(jī),、點化萬物的儒家思想,。這首寓理趣于形象之中的哲理詩,，其“尋芳”或曰“尋春”,，實即尋理,，尋求萬物生生之道也。

這一點,，北宋大儒邵雍早占先機(jī),。他的學(xué)生張岷有《觀洛城花呈堯夫先生》：“平生自是愛花人，到處尋芳不遇真,。只道人間無正色,，今朝初見洛陽春。”邵雍《和張子望洛城觀花》道：“造化從來不負(fù)人,，萬般紅紫見天真,。滿城車馬空撩亂，未必逢春便得春,。”此處的“尋芳”,，固然指尋訪老師，也包含尋萬物造化之理的意蘊,。邵雍曾說“吾儕看花異于常人,，自可以觀造化之妙”（《河南程氏遺書·遺文》引），足可佐證,。

再看這兩首詩：

    曾是去年賞春日,，

    春光過了又逡巡。

    卻是去年春自去,，

    我心依舊去年春,。

    盡日尋春不見春，

    芒鞋踏遍隴頭云,。

    歸來笑拈梅花嗅,，

    春在枝頭已十分。

上面一首是宋儒程顥的《戲題》,，下面一首是宋代某尼的《悟道詩》,。這里的“賞春”“尋春”，顯然不止于字面意義,，而是以“春”喻“道不遠(yuǎn)人”之理,；以“春”代指宇宙中生生不息的生命精神及運行規(guī)律，不管時令風(fēng)云如何變幻,，對生命精神的探索永在,，對明德悟道的追求永不止息。

尋春,、賞春,，在宋儒詩章里富有深意和別趣,。此外，還有許多能超越就事論事地寫景狀物的詩詞名篇,，在描繪春色中融入更多的人生思考,、時空永恒觀念乃至遼闊的宇宙意識，既給人形象生動的審美愉悅,，又給人以思想啟迪和情感升華,。

   離離原上草，一歲一枯榮,。

   野火燒不盡,，春風(fēng)吹又生。

白居易《賦得古原草送別》前四句,，由春草繁茂,、綠遍古原的勝景，想到大自然生生不已的“枯榮”循環(huán),；以野火焚燒,、枯焦一片的慘烈景象，反襯春風(fēng)觸處皆綠的神奇魔力,。詩篇不僅將自然界的生機(jī)表現(xiàn)得極為飽滿有力,，更揭示出任何外力摧殘和阻擋，都無法抗拒生命勃發(fā)的力量的哲理,。

如果說,，歌吟春天的詩篇多如滿天繁星，那么,，張若虛的《春江花月夜》則是一輪皎然獨照的明月,；如果說，繁星讓夜空增添天女散花般的美麗和神秘,，那么,，明月則若嫦娥在廣寒宮掛起的亮麗燈籠，透射出迷人而奪目的光彩,。

聞一多在《宮體詩的自贖》中說,，《春江花月夜》是“詩中的詩，頂峰上的頂峰”,，“在這種詩面前,，一切的贊嘆是饒舌，幾乎是褻瀆”,。且不說那江潮連海,、浩瀚無垠，月共潮生、氣象宏偉的壯闊描寫,，也不說那月照妝臺,、思婦惆悵，鴻雁遠(yuǎn)飛,、魚龍潛躍的生動刻畫,，單看那對春夜明月發(fā)出的仰天之問，就足以讓人震撼：

    江畔何人初見月,？

    江月何年初照人,？

    人生代代無窮已,，

    江月年年望相似,。

    不知江月待何人，

    但見長江送流水,。

這哪里是江邊漫步,、花前賞月？簡直就是凌駕時空,，睥睨一切,，是對悠遠(yuǎn)歷史和浩瀚宇宙、對茫茫夜空和邈遠(yuǎn)江月,，發(fā)出的蒼穹之問,、靈魂之問！月亮亙古長存,，人類綿延不絕,。“江畔何人初見月？江月何年初照人,？”這種對寰宇,、對人類的悠遠(yuǎn)遐想和洪荒叩問，本身就帶有哲理意蘊和濃厚詩趣,。

張若虛從廣漠宇宙中體驗人類處境,，從自然永恒中看到人生短暫。但他不同于劉希夷“今年花落顏色改,，明年花開復(fù)誰在”“年年歲歲花相似,，歲歲年年人不同”的徒然嘆息，而是反其意而用之,，放言高論“人生代代無窮已,，江月年年望相似”。

在這首詩歌里,，人生已不是指一個個個體生命,，而是指代代相傳、永無窮盡的人類生命旅程,。這就大跨度地超越了對個體生命有限的遺憾和悲嘆,，而是轉(zhuǎn)化為對世代相續(xù)的大人生的肯定和禮贊,。其中盡管有悵惘和感慨，卻充盈著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和期待,，詩情畫意中透出博大的胸襟和哲思的光輝,。

惜 春

我們的祖先行走于遙遠(yuǎn)的過去，生活的簡單,、粗糙和艱難,，并沒有泯滅或減弱他們對美的敏感和追求。哪怕是如良辰佳日之類的常有之物,，他們那柔軟而豐富的心靈也親近有加,，悉心體察和呵護(hù)。王羲之在《蘭亭集序》中,，對“天朗氣清,，惠風(fēng)和暢”的暮春三月，是何等珍愛和欣賞,！孟浩然的“春眠不覺曉,，處處聞啼鳥。夜來風(fēng)雨聲,，花落知多少”,，對春花的憐惜之情溢于言表。

美好的時光總是短暫的,。所謂惜春,，就是惋惜、珍惜,、眷戀春光,。唐代詩人薛能的詩篇《惜春》，充分表達(dá)了這一含義：

   花開亦花落,，時節(jié)暗中遷,。

   無計延春日，可能留少年,。

   小叢初散蝶,，高柳即聞蟬。

   繁艷歸何處,，滿山啼杜鵑,。

花乃春之象征，春乃生之隱喻,?；ㄩ_花謝，時令暗遷。“花落”作為春宵盛宴的殘羹冷炙,，既是人們對春光流逝的留念和遺憾,，更是對青春耗損的惆悵與傷感。惜春之情,，其實是人對寶貴生命消耗的托物言情,，本質(zhì)上是對自己生命的珍愛，對美好時光悄悄溜走的喟嘆,。

莊子說：“天地與我并生,，而萬物與我為一。”自然節(jié)律的變化,，尤其是美妙時光的消失,，怎能不撥動詩人騷客的心靈琴弦，使惜春,、傷春,、憐春等沉吟,，在中國文學(xué)殿堂黃昏清旦的吟誦中,，成為讓人流連忘返的低吟淺唱。

   木末芙蓉花,，山中發(fā)紅萼,。

   澗戶寂無人，紛紛開且落,。

唐代王維的五絕《辛夷塢》中,，芙蓉花迎春“發(fā)紅萼”，一派生機(jī),，撲面而來,，但在寂寞無人的清冷環(huán)境中，急轉(zhuǎn)“開且落”的凋零狀態(tài),。短短四句,，由花開寫到花落，由秀發(fā)寫到凋敗,，對比強(qiáng)烈,，境界迥異。詩人看似寫“花開花落兩由之”的自然狀態(tài),，實則表達(dá)一種自在落寞的心境,。這是在寫花，但更是在寫人,，寫自己,，寫自我的生命如詩中的芙蓉花，在春色中獨自含苞綻放，獨自悄然飄落,。

在中國詩詞的百花園中,，尤其是唐代以后的詩詞園囿里，類似這樣惜春,、傷春,、憐春的瓊枝佳卉，爭奇斗艷,，俯拾即是,。

在唐人詩詞中，盡管也有傷春之句,，如杜甫的“恰似春風(fēng)相欺得,，夜來吹折數(shù)枝花”（《絕句漫興九首·其二》），楊凌的“南園桃李花盡落,，春風(fēng)寂寞搖空枝”（《句》）,，趙嘏的“應(yīng)裊綠窗殘夢斷，杏園零落滿枝風(fēng)”（《春日書懷》）等,，但只是星星點點,，感時傷春的調(diào)子尚未形成風(fēng)氣。

經(jīng)歷安史之亂和五代十國的劇烈動蕩,，詩人惜春,、傷春的情緒積蓄日多，終成漫堤之水,，汩汩而下,，形成一條蜿蜒晶瑩的潺潺溪流：

   一庭春色惱人來，

   滿地落花紅幾片,。（魏承班《玉樓春·寂寂畫堂梁上燕》）

   流水落花春去也,，天上人間。（李煜《浪淘沙·簾外雨潺潺》）

   淚眼問花花不語,，

   亂紅飛過秋千去,。（歐陽修《蝶戀花·庭院深深深幾許》）

   惜春春去，幾點催花雨,。（李清照《點絳唇·閨思》）

   惜春長怕花開早,，何況落紅無數(shù)。春且住,，見說道,，天涯芳草無歸路。怨春不語,。（辛棄疾《摸魚兒·更能消幾番風(fēng)雨》）

當(dāng)然,，惜春和傷春的詩詞中,，遠(yuǎn)不只是此類個人喟嘆、一己悲歡,，也有一些在美好春色中感時傷事,、借景抒懷的作品，寫得情景交融,，別有風(fēng)致,。如李賀的《感春》：“日暖自蕭條，花悲北郭騷,。榆穿萊子眼,，柳斷舞兒腰。上幕迎神燕,，飛絲送百勞,。胡琴今日恨，急語向檀槽,。”其于春日感嘆自己貧困落魄,、世道險惡的抑郁之情，可謂愁腸百結(jié),，難以化解,。

杜甫的杰作《春望》，如三月春雷,，在寫春天又寄寓家國之痛,、黍離之悲的作品中，最為動人心魄,。請看前四句：

   國破山河在，城春草木深,。

   感時花濺淚,，恨別鳥驚心。

“國破”之難,，恰逢“城春”之際,。在春天這樣一個富有生機(jī)和活力的美好季節(jié)，詩人面對的卻是家國破碎,、山河蒙難,、城池荒敗、烽火不斷的悲劇,。尖銳的矛盾沖突,，使花、鳥作為春天的使者,，雖本該給人帶來歡快愉悅,，卻因“感時”“恨別”而平添悲傷和眼淚,。如此寓情于景，借景抒情,，不僅使《春望》成為杜甫感時傷亂,、抒發(fā)家國情懷的代表作，也將個人命運咀嚼與國家命運的憂患意識緊密相連,，極大地豐富和升華了惜春,、傷春主題寫作的思想內(nèi)涵與藝術(shù)魅力。

拒 春

中國文化如長江黃河,，主流湍急浩蕩,，支流蜿蜒流淌，以龐大而密布的水系,，富含多種微量元素的水質(zhì),，澆灌和滋養(yǎng)歷代中華兒女的心田，涵育出遼闊的精神莽林和幽深的藝術(shù)花溪,。

這片巨大莽林和這條蜿蜒花溪,，春光明媚、綠柳婆娑,、山花爛漫,、鶯歌燕舞，廣受人們青睞,，因為春天象征著新生,、成長和希望。但也有一些頗具品位的文藝家,，對春天保持一定的距離,，甚至有意躲避、拒絕春天,，形成一種別具特色的文藝思想和人生傾向,。

在這方面公開亮出招牌、揮舞旗幟的,，便是清朝康雍乾時期頗有名望的文藝家金農(nóng),。作為詩、書,、畫兼擅的一代藝術(shù)大師,，金農(nóng)自號“冬心”，又號“恥春翁”,，在杭州老家宅院內(nèi)建有梅樹環(huán)繞的“恥春亭”,，一生將春天作為否定、貶責(zé)的對象,。

在藝壇,，金農(nóng)是主攻花卉的高手,，花卉多數(shù)逢春綻放，可他卻常常有意回避,、嘲諷,、詛咒春天。在多幅花卉作品中,，他都題有這兩首詩：

    雪比精神略瘦些,，

   二三冷朵尚矜夸。

   近來老丑無人賞,，

   恥向春風(fēng)開好花,。

   橫斜梅影古墻西，

   八九分花開已齊,。

   偏是春風(fēng)多狡獪,，

   亂吹亂落亂沾泥。

上一首說他的畫中沒有鮮艷“好花”,，只有二三“冷朵”,，且“老丑”無人欣賞，但依舊以沐浴春風(fēng)為恥,。下一首借梅花遇春凋零,，抨擊春風(fēng)“多狡獪”，把春天塑造成殘害梅花的“劊子手”,。他還在一幅梅花圖中題跋：“野梅如棘滿江津,，別有風(fēng)光不愛春。”

金農(nóng)并非單兵作戰(zhàn),，早他一百多年的明代大畫家徐渭,，也曾踏上與其相似的藝術(shù)征途。徐渭愛畫洛陽牡丹,，但不是用顏色去表現(xiàn)牡丹的絢麗,，而是醉心于用墨筆揮灑點染黑牡丹。他也寫有兩首“水墨牡丹”的題畫詩：

   五十八年貧賤身,，

   何曾妄念洛陽春？

   不然豈少胭脂在,，

   富貴花將墨寫神,。

   膩粉輕黃不用勻，

   淡煙籠墨弄青春,。

   從來國色無妝點,，

   空染胭脂媚俗人。

在徐渭看來,，羨慕和妄念春天是奢望,，是自尋煩惱,，用鮮艷胭脂來畫牡丹是取媚世俗，真正的國色天香是素面朝天,，并非涂脂抹粉的結(jié)果（“從來國色無妝點”）,，只有潑墨點染，“淡煙籠墨弄青春”,，才能得其本真神采,。故宮博物院藏有徐渭《墨花圖卷》，第九段芙蓉題詩云：“老子從來不遇春,，未因得失苦生嗔,。此中滋味難全說，故寫芙蓉贈與人,。”

徐渭,、金農(nóng)有意避春、厭春,、恥春,、拒春等，并非簡單否定春天的美好和價值,，而是感慨人生之短暫,，意在躲避繁華，拒絕流俗,，尋求心靈的平靜,，堅守自己的人生理念，在有意義的人生旅途上砥礪前行,。

清代高望曾有《題金冬心畫梅·隔溪梅令》詞,，其下半闋云：“淚痕偷向墨池彈，恨漫漫,。一任東風(fēng),，吹夢墮江干。春殘花未殘,。”這里說自然界的春天早已殘退消失,，但金農(nóng)畫中的花仍在開放。金農(nóng)及徐渭等所要的,，便是這“春殘花未殘”的生命狀態(tài)——不去理會外在的春天及枯榮如何變換,，但心中之花始終盛開，永不凋謝,。

這種生命的格調(diào)和情韻,，在中國文藝史悠揚起伏的多聲部旋律中，其實早有前奏,。從晉代陶淵明《九日閑居》沉吟“寒華徒自榮”,，到宋代釋普濟(jì)《五燈會元》宣稱“幽鳥不知春”,，到金代元好問《同兒輩賦未開海棠》的“愛惜芳心莫輕吐，且教桃李鬧春風(fēng)”,，再到明代唐寅《悵悵詞》的“何歲逢春不惆悵,，何處逢情不可憐”等，不都是同一主題或高亢或低沉的演奏嗎,？

他們一再傾吐的心聲,，不是拒絕春天和生命的美好，而是抵御春天花團(tuán)錦簇的誘惑,，抵御世俗病菌感染和蟲害侵蝕,，以老子所說“雖有榮觀，燕處超然”的態(tài)度,，守住自己的初心和本性,，讓生命之花更好綻放。

比金農(nóng)略晚的曹雪芹,，對世道人生似也有大致相同的體悟和認(rèn)識,。《紅樓夢》給賈府里四位千金小姐,，都取了與春天相關(guān)的芳名：元春,、迎春、探春,、惜春,。由曹雪芹對這四位大家閨秀的命運描寫，可見他對春天艷麗表象背后的衰敗,，是何等感傷,、痛心、無奈和怨嘆,。他給賈惜春寫的四句“判詞”,，可謂字字眼淚，句句辛酸：

   勘破三春景不長,，

   緇衣頓改昔年妝,。

   可憐繡戶侯門女，

   獨臥青燈古佛旁‌,。

首句表面寫春天短暫,，其實暗指惜春三個姐姐的悲涼命運。一部《紅樓夢》,，可謂是一曲繁華不再、春景難留的挽歌,。

不過,，中華文化猶如不斷涅槃而永生的鳳凰,，具有自強(qiáng)不息的性格和氣質(zhì)，從來不會因時序變化和短暫烏云的阻礙而無法振翼翱翔,。春天給人們帶來蓬勃生機(jī)和旺盛活力,，也讓人感喟春華易逝和繁花易敗。拒春自守者,，看到后者之弊而連帶擯棄前者,，未免如倒洗澡水把孩子也潑了出去；拒春逃避者,，見到后者之弊而否定人生價值,，未免如惜春出家而斷送人生情緣。

這使我想到李白的《贈韋侍御黃裳二首》,，且摘錄幾句如下：

   桃李賣陽艷,，路人行且迷。

   春光掃地盡,，碧葉成黃泥,。

   愿君學(xué)長松，慎勿作桃李,。

   受屈不改心,，然后知君子。

從詩題可知,，這是寫給一個叫韋黃裳的朋友的,，因其做過殿中侍御史，所以稱他“韋侍御”,。據(jù)《新唐書》,，此人混跡官場，頗喜攀龍附鳳,，結(jié)交權(quán)貴,。詩作以春天“賣陽艷”的桃李作比，暗指攀附權(quán)貴雖取媚煊赫一時,，但終究難逃“碧葉成黃泥”的命運,。“愿君學(xué)長松，慎勿作桃李,。受屈不改心,，然后知君子”，可謂是對朋友的良言忠告,。

李白既看到春日桃李的妖艷,、迷人及短暫，又指出春光本身具有除舊布新的作用。至于你在朗朗乾坤下被何物感染,、受何人影響,，是“學(xué)長松”還是“作桃李”，完全在于你立身處世中的一次次選擇,，選擇做君子即為君子,，選擇做小人即為小人。

中國文化里的春天,，如相看兩不厭的春山,，波光映人的春水，是那樣蒼翠欲滴,、碧波蕩漾,。我在深感目不暇接、美不勝收的同時,，只能借用美學(xué)大師朱光潛《談美》里的告別語,，對每日在這繁忙世界里匆匆行走的人說一聲：“慢慢走，欣賞??！”

（文章來源：光明日報，2025年2月7日,；作者：錢念孫,，民盟盟員，民盟安徽省委會原副主委,，安徽省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體系研究中心省社科院基地研究員）